第一章 芝鎮(zhèn)醉景
“酒糟能當(dāng)藥引子?”
我趕緊趴下,但我不敢喝,我就趴在冰上,一動不動,像個青蛙。一會兒就覺得肚皮底下冰涼刺骨。后來歲數(shù)大了,回憶到這里,就想起王祥臥冰求鯉的典故。我的體會是,臥冰求鯉是不可能的,冰厚了,你臥不開;冰薄了,不等臥完,就掉下去了。
臥在冰上的我,渾身也沾上了酒,渾身的酒氣,我想嘔吐,但看看爹錐子一樣的目光,我忍住了。爹一次次起來,又一次次趴下,使勁喝著,他喝得是那么投入,那么自如,那么舒服,那么帶勁兒,那么忘我。我有點(diǎn)羨慕他了,直到我當(dāng)了爸爸,端起酒杯來,還經(jīng)常想起爹在冰面上的有點(diǎn)滑稽、有點(diǎn)夸張甚至有點(diǎn)過分表演色彩的姿勢,那個“游泳”的姿勢永遠(yuǎn)鐫刻在我腦海中。當(dāng)時,我還看到了他哈出的熱氣,看到他的臉一點(diǎn)點(diǎn)變紅,看到他的頭發(fā)一根根豎著,是真正的怒發(fā)沖冠。我爹是犯了哪門子怒呢,竟然也是怒發(fā)沖冠。對對,沒有冠,沒有冠,是怒發(fā)沖天啊。他是恨我,還是恨自己酒量小呢?聽到他的罵聲越來越高、越來越高,后來,我看到他不再匍匐向前,他就固定在那里,一顛一顛地,不再前進(jìn),他在伸出舌頭舔,舔啊舔,冰被舔出一個凹坑……然后,嘴巴就不聽使喚了,爹醉了,頭扎到剛舔出的凹坑里,打起呼嚕。
過了好多年,大有村的人還記得我們爺倆在冰上趴著攆酒壇子的事,也就流傳著爹的話:“你這個小死尸,還不快趴下喝,還等酒肴啊!”后來那句“還等酒肴啊”就成了我們村的名言,再后來村里人干脆給我起了個鬼名字叫“等酒肴”,我也默認(rèn)了,別人喊我“等酒肴”,有時也就答應(yīng)著。當(dāng)了記者,有一次我還用“等酒肴”的名字寫了篇談酒的雜文,發(fā)在《華夏酒報》上,雜文獲了一等獎,沒有獎金,獎了我兩瓶75度的芝酒。
那次爹喝了多少酒,我沒有準(zhǔn)數(shù),但喝了半壇子是沒問題。爹和我的衣服上因?yàn)榕萘司?娘端到浯河里沖洗了幾遍,都沖不掉酒腥氣,沖洗一次,就罵一次,沖洗一次,就罵一次。我原來以為爹要怪罪我,但他沒有。他只是說:“天意啊,天意,反正是酒,早喝晚喝一個樣,早喝早享受,晚喝晚享受。在烙得燙腚的炕頭上喝,是一個滋味,在冰上渾身顫抖著喝,是另一個滋味。反正喝酒得選個地方,選個好地方。”娘卻對爹貪杯懷恨在心。
我打九歲起給爹換酒,一氣換了七八年。頭一回跟著大哥公冶德樂去,在回來的路上,偷著喝酒,竟然上了癮,把手推車放在路邊的樹蔭里,把壇子的軟木塞子拽開,用白楊葉子當(dāng)勺兒舀著喝,一口覺得辣舌尖,二口覺得舌尖麻,三口就是暈乎乎,天旋地轉(zhuǎn)。原來,酒是個好東西。我的愛喝酒,就是去芝鎮(zhèn)換酒換出來的。跟白水一樣的酒,竟然那么厲害,藏著無窮的力量,藏著火,藏著刀,藏著劍啊。
弗尼思跟我說,你爺爺這老頭怪,給人開藥方,十有八九會把酒糟當(dāng)藥引子。知道酒糟嗎?就是燒酒糠。有時候,看到健壯的病人,會寫上老白干二兩送服。更怪的是,病人服了他的藥,十有八九就好了。答謝你爺爺呀,在芝鎮(zhèn)馮家酒樓擺上了。你爺爺會笑著說:“兄弟啊,菜好一點(diǎn)——不要緊,關(guān)鍵是酒別孬了!”
哈哈,這老頭。活得自在。
芝鎮(zhèn)有正月初二里灌新女婿的風(fēng)俗,新女婿到老泰山家里“磕新頭”。“磕新頭”就是認(rèn)新親戚,新女婿帶著新媳婦大包小包的,在媳婦的娘家近親里走動。有的新女婿要在岳父的家族里輪番地喝,喝不醉,不放他走。而有的呢,走完親戚,最后在岳父家里喝,近親的人都來作陪。岳父家族小還好應(yīng)付,要是家族大了,人口多,又有愛喝的平輩兒,愛鬧的主兒,又正好是挽起袖子大喝酒的年紀(jì),那就有些麻煩。
小時候愛在浯河邊上看女婿過河。準(zhǔn)確地說,是看新女婿過橋。冬天沒有熱鬧可看,看女婿過橋居然成了一個好節(jié)目。
男女老少在橋頭上待著。一般是下半晌,日頭西斜了,酒足飯飽的女婿們暈暈乎乎騎著自行車過橋,那時浯河的小橋很窄,是在幾個木床子上面鋪著秫秸稈,也就有一米寬吧。秫秸稈上的沙土墊得不均勻,又加上正月里客流量大,走上去需要小心,自行車騎上去打逛。沾酒了的新女婿,騎著自行車,車后面帶著新娘子。就聽西岸的孩子們喊:“歪了!歪了!歪了。” |